我采访唐志冈的时候，发现他是个讲故事的能手，一旦开口就滔滔不绝，且有肢体语言，绘声绘色，讲述的事，当场飞扬出彩，不小心以为他是个小说家，而非画家。听他讲的故事，如果他不想写成文字，我会向他说明，借用在我以后的文学作品里，希望他同意，这是后话。然而，我开篇的这段描述并不离谱，却是在提醒观众，画家唐志冈有着特别的叙事天赋。

这次以他的前期绘画作品为目标的采访，我以自己的梳理和思考，表述如下。

唐志冈出生在军人家庭。父母是军人，兄弟是军人，自己也是军人，不同的是，他是走后门入伍的，这全盘的军旅家庭，就有点瑕疵，加上他父亲的政治问题拖累，以及他后来的际遇和经历，是可概括为才发明的宣传词汇“中国特色”的。然而，唐志冈从小跟随管教犯人的母亲在监狱农场生活，又在风景如画的滇池畔和工业区昆阳上学，这对他以后的人生和绘画，是有潜在影响根据的，例如他幼年见识的女犯人的状况和看露天电影《列宁在一九一八》等事件，至今还留在他心灵里，这会不会如米兰•昆德拉所言：“人的一生注定植根于前十年中。”

上世纪七十年代，唐志冈在昆阳读书。在上学的路上，他见到一个对景写生的人，交上了朋友，开始了他初期的绘画认知。这人叫王宝明。在唐志冈的作品成名以后，他当着我和王宝明的面，也说宝明是他的启蒙老师。真是动人的风范。相识之后，他到王宝明所在轮胎厂的车间去玩，见王宝明做完轮胎塑形的活计后，在画速写，是凭脑子里记得的阿尔巴尼亚电影《第八个是铜像》里的人物画的，这是靠记忆画画的一例。他有些蹊跷，也深有感悟。不久，地区形成了一个画画的圈子，他认识了夏雁宁、张晓刚、王旭辉、杨一江，还参加了昆阳办的《农民画知青培训班》；云南驰名的油画家沙麟，甘家玮聘为教师来为学员授课。

唐志冈自然而然画起了色彩写生，也画了素描速写，这在当时是算群体的行为艺术。那时，昆明的一拨年轻人，都自行其乐地对景对人写生，一点都不沾染当时浓厚的政治空气。上面提到的讲课的老师在画，蒋高仪、姚建华、曾晓峰、苏新宏、毛旭辉等都在画；陈崇平和肖嘉禾以群艺馆的名头，还办了不收费的画画培训班，叶永青、刘涌等都是学员，也是倾重写生。唐志冈提起那时画画的热闹来，说到李有行画的滇池是银白调子，裴文昆画滇池的雨云或晚景用的灰色非常迷人，也说到滇池的螺丝肉好吃极了，滇池里还会捞到有小娃娃大的白鲢鱼……

一九七七年，唐志冈入伍了。解放军是个意识形态的浓缩体，是体制的体制。唐志冈入伍后，依然在画。有一次他画领袖题材的速写，被《国防战士报》的编辑钟开天看到，用在报上，得到了第一笔凭画作赚的稿费，这是他小有名气的肇始。之后，他画了很多军队题材的作品，是这一阶段的主调，其后会插入“南艺”和“军艺”的院校作品和提升的艺术认知，会扼要的涉及。当时，画这类题材的画家何孔德、张闻新是他的偶像。都是革命理想主义或臆造乌托邦的巅峰画家，如《古田会议》那幅大作，从技巧和思路上看都很成功，吸引了许多艺校学生和画家，于是引得红光亮的画铺天盖地，忽如借用了尼采的“超人”哲学，想画得像大卫的《拿破仑加冕庆典》一样辉煌，其实是前苏联绘画中移植的意识形态的翻版和现实借用，也是中国革命文艺理论的实践范例。唐志冈这个时段画了很多素描习作和油画。从他留图的素描作品看，《指导员》《线路站》《接线员》等，都画得笔触入里，造型生动，场景生活化，是既写实又在探索的作品，却诚实得有点像梵高画“织机”和《吃马铃薯的人》那样硬扎。可惜这批素描全丢了。据唐志冈说是借了品质不好的人，没有归还。值得惋惜。鼓励创作，勤于创作，是那时军内文艺思路作用于绘画的一个好现象，恰如后来对演艺人材一样优惠。八五年唐志冈与画家尚丁在一起工作。那时尚丁的大型油画《连续作战》已获名望，而唐志冈的油画《井台》，也以表现南疆军旅生活的画面，参加了全国美展，并第一次登在国家刊物《美术》上。同时，他画的《戎马生活组画》也被《国防文艺》选用。这是他收益的一年。唐志冈的画作，如不按时序说，他军艺的毕业创作的《二月》和得全军创作奖的《军魂》，也在《美术》刊出，是自我的幸运。八十年代这个时段，他的创作顺手，作品也多，促成他职位变动和能到“南艺”和“军艺”学习的有利条件。

唐志冈这个时段的画，很多都不在手上了。 但他的《体检》《杀猪》《炊事班》《斗棋》《操练》《共同课》和这次展出的《战地星期天》等，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到他画室，看过些原作，印象还在。唐志冈的这些画，也是军队现实题材的，但与那些暴饮暴食的“红光亮”、标榜枪杆子、领袖、英雄的画是不一样的，他仿佛有种志向，要把士兵生活平视化，与田间种地的农民，工厂里上班的工人，学校读书的学生，放在同一位置，并以油画的艺术形式呈现之。我们也把这种风格规约为现实主义。但中国的革命现实主义，一直是臆想的或高高在上的和对敌人不忍手的斗争教条，这不是人本，是权利和列宁《国家与革命》的指令，苏式政治的泛化，它制造了布拉格事件和波尔布特……这和俄罗斯伟大的现实主义传统根本不同。俄国有托尔斯泰的创造的《哈吉莫拉特》、普希金描写军人和叛乱的《上尉的女儿》和苏里科夫的《近卫兵临刑的早晨》……苏联时期也有肖洛霍夫的《静静的顿河》和普拉斯托夫和邦达列夫的战争题材，他们的现场感是震撼人心的。但一经仿效，就成了教条，连《占领总统府》也是镜对称似的戏剧。当然，西方的现实主义，是从巴尔扎克等提起的。他在《人间喜剧》的序言里说，他要写真正的风俗画卷。这种意图似乎也隐藏在唐志冈的画作中。于是他在审美取向上，认为乌托邦的膨胀需要返朴归真才对。阅读唐志冈这批作品时，看到他的《井台》《二月》，都有些苏派绘画影响的，当时刚好是留苏学生和意识形态的高调时期，无法避免，这里也可以引伸存在主义的处境论和体制的自由选择之限。我看了他上“军艺“的课堂作业，也是契斯恰科夫式的人体习作，画得很抠，却少真性情和生气。唐志冈一出课堂，就是另外的样子。如捕捉军营平常趣味的油画《战地周末》，就描述了当兵的躺着听半导体收音机，低头写家书；还有在看报的、在打牌的，细节丰富，是真切的轻松画面。无怪部队水彩名家林聆夸赞这幅是好画，它近于林聆自然亲和的画风，和而不同。而画过《踏遍高原千里雪》的梅肖青却认为画里的军人太涣散，不成体统，全力挡之入选。这件作品现在还在，确是把军营题材以闲适的人情味展现了。唐志冈的《操练》《杀猪》《体检》等作品，他是逗留北京时期画的。画这些画的时候，他没有像何孔德他们那样有专门布置模特、场景、导剧的条件，能够靠谱创作；他是凭记忆构思人物（有点早年王宝明的遗风），营造场景，呈现美感，点点滴滴 ，一步一步，达到完整的。唐志冈说，这有赖于他在连队时，每天都找两个战士来画肖像，并经常下乡画少数民族的速写，练了基本功，积累很多素材，所以画这些画时才那么得心应手，呈现了军营的另类空气。无怪在学习状态和创作方式上，唐志冈一直认为自己是自学成材的。从他的作品看，也没有学院的套路。他的画路是较自由开放的。他画《操练》《炊事班》时，要提到他在“南艺”进修时的影响，就是开拓了现代绘画的眼界。那是刘海粟体系对西方现代绘画的借鉴，转过来影响了中国画家。所以唐志冈的画里就出现了野兽派的甚至荒谬和调侃的调性。但我看他《杀猪》《体检》时，我觉得这上面有种民俗的又好玩的情调，一问，原来他当时喜欢勃鲁盖尔，让我就联想到勃鲁盖尔的《农民的婚礼》《暗日》这些名作。但唐志冈说，他当时还临摹过德拉克罗瓦的阿拉伯风情画，也喜欢戈雅的作品。伟大的戈雅一直在画风上变异出新的的作风，一定对唐志冈有幽默的影响，这都是他在放开眼界接受传承中的悟道。这里插一句他这次要展出的“南艺”的习作《蓝衣女人》和《写生》；这两幅画前者较风格化，后者自然平实。而从《蓝衣女人》看，唐志冈对马蒂斯及野兽派的学习是很用心的，色彩、造型、情调，都把拿得好，特别色彩上的应用是非常惹眼的；同时，我认为，唐志冈在蓝衣女性的处理上凸现了人的尊严，当你在凝视这幅度画时，对独立人格必须生出的尊重。而《写生》那件习作 ，仿佛在隔开学院里一惯的室内作业或现在画家多用照片作画的弊端。上面说到他在“南艺”进修时的收获。在我采访唐志冈时，他也谈到的“军艺 ”的成果，他摆出了那时的教学人体给我看，都是画得很认真的，这种努力，使他在毕业创作上有了良好品质，之后他的作品获奖就是证明。当然，这段落时期，唐志冈在那里看到了南美风格的西盖罗斯的画，受到启示，也认识了德国表现主义画家贝克曼和新表现主义的衣门道夫等画家，这是他在写实道路上的表现的一派启示和开拓，也是我们对话时他口吻上侧重的。

中间说一下唐志冈在越战时到过老山前线，归来后得了三等功的奖励。

他在北京期间，发生了“六四”学生运动，他的绘画活动因此停顿了一段时间。这种时候他反思、学英语、想出国、谈恋爱……好像外部动荡搅乱了他的绘画秩序，而得到的爱情又可能弥补了什么。其实历史的参与和旁观，对良知和人格的判断是必然的。我是说，这对每个人都有影响别装出没有影响样子。唐志冈的绘画故事还会延续，他意识里有些新东西萌芽了。当在资料里看到，他在九十年代初，仍坚持画素描和油画人像时，说明他绘画势头仍是强劲，这些练习成本都会用在他的创作上。接下来我们看到了他绘画的转型（他跟“八五”新潮没有直接的关系）和另一种面貌。看他的《一览众山小》《狩猎》《打篮球》《捉奸》和仿卢梭风格的浪漫童话作品……都在努力摆脱以往的式样，从诗性想象和纯绘画的式样进展；这些画更能突出了叙事的动感，揉合了原始主义和南美画风的变形与粗犷，形式和内涵跟军内作品毫无共同之处，全是现代绘画的操练和果敢。这些画对现实有种变异和戏仿，可命名为异彩异质的。但唐志冈是对体制深入了解且敏锐的人，如何回归现实的心态随时跃跃欲试。

那段时间，不知道唐志冈看过捷克作家哈谢克的小说《好兵帅克历险记》或电影《好兵帅克》没有，影片当时是公映的，很多人都看过。这是一幅反讽画卷，而且是在中国画家丰子凯、张乐平、丁聪的画册里找不到的。哈谢克借白痴似的小兵帅克的形象，让他做老好人，却到处闯祸，惹事生非，弄得世人啼笑皆非，反倒抖出了奥匈帝国军队的很多丑恶，叫人忍俊不禁又愤恨。我喜欢反复读这部名著，也准备看唐志冈因“六四”风潮停顿画画后，再起的作画势头和新作。

 2018-10-29